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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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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斡羅部籌謀許久, 等的就是這一天。

朝弋在確定自己部族控制了所有翟王和王庭勇士後,繞過重疊的氈包來找科爾那欽。

掀開簾帳,就看見自己弟弟的床榻上躺著個人, 而科爾那欽還坐在床邊、饒有興味地看著。

看清楚那個人是顧承宴後,朝弋皺了皺眉,開口的語氣就不十分好:“你是忘了畢索紗的教訓。”

畢索紗是先狼主的第三遏訖,也是他們共同的仇人, 這位來自回鶻的遏訖一到王庭就針對他們的母親。

爭寵、奪位、陷害, 最終害得清朵被驅逐出王庭, 帶著兩個兒子回到部落,在部落中含恨離世。

顧承宴是漢人, 在朝弋看來和畢索紗也沒什麽兩樣, 一個男子竟能哄得賽赫敕納那般、當真是有問題。

科爾那欽聞聲回頭,看見是朝弋後起身笑:“兄長想岔了,我自然會按照約定, 迎娶小葛琦為正妻。”

朝弋松了半口氣, 卻還是皺眉用下巴指著顧承宴問, “那這是何意?”

“兄長不覺得他足夠神秘麽?”科爾那欽勾著嘴角, “中原皇帝為他傾倒, 先狼主也看重他, 我那弟弟更是為了他才勉強做的狼主。”

“我只覺得是禍害。”朝弋不客氣。

科爾那欽搖搖頭,投給朝弋一個你果然不解風情的眼神, 他遠遠用眼神描摹了顧承宴的五官一遍。

然後, 才伸手搭上朝弋的肩膀:

“兄長,他本來就命不久矣, 我留在氈帳中玩一玩,又礙不著你什麽, 再說——”

“按著草原規矩,新任狼主本來就要繼承前任狼主的妻妾領地不是麽?我繼承他,天經地義。”

朝弋眉頭緊鎖,瞪了顧承宴好幾眼,還是不願意松口:“這話你說過多次,什麽他命不久矣,我看他好得很,說不定就是下一個畢索紗!”

科爾那欽悶悶笑,“畢索紗是女子,能生兒育女,他一個男人,有什麽的。”

說完,見朝弋還是滿臉怒色,他只能上前摟了兄長肩膀,往外走了幾步壓低聲音道:

“兄長,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麽秘密?”

“顧承宴這不是病,是中了中原皇帝給他下的毒,那毒厲害得很,不僅僅廢了他渾身武功,還讓他每年都要服食一次解藥。”

“……解藥?”

“嗯,若無解藥,那顧承宴必死無疑。”科爾那欽將劄蘭臺·蒙克聽到的消息悉數說出——

漢人皇帝願意出兵襄助,唯一的條件就是要讓顧承宴回到錦朝,怕他們不願放人,還說出了下毒之事。

“兄長是不知道,中原皇帝心狠手辣,為了留顧承宴在身邊,他可是殺死了所有能治好他的大夫。”

科爾那欽說完,笑盈盈看著兄長,他對這樣的男人感興趣,本來就無可厚非。

沒想到他說完,朝弋的眉頭卻壓得更低了:“那這樣的人你更要遠離,中原皇帝要,不如你就還給他。”

“為什麽?!”科爾那欽終於維持不住他那優雅壞笑的表情,“兄長你幹什麽對他那麽大敵意?”

朝弋年長科爾那欽幾歲,歷練也比他多。

顧承宴這樣的聰明人,連沙彥缽薩和大薩滿都被他玩弄在鼓掌間,中原皇帝更是能為他瘋成這樣……

朝弋不好直說,說他覺得弟弟不如顧承宴聰明,只能拍拍他肩膀道:

“中原有句俗話,叫做:‘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哥哥只是不想你做出什麽令自己後悔的事。”

科爾那欽哼哼兩聲,“反正他已經在我的氈包裏了,之後婚典舉行,他也要再嫁一次。”

朝弋看弟弟實在堅持,便也只能妥協:

“你也別做得太過了,我們現在是能用小葛琦的兒女要挾伯顏部就範,但你這樣……難保他們不生反意。”

科爾那欽擺擺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顧承宴靜靜聽著,他是內勁全失,但還不至於忘了青霜山吐納固元的本事,呼吸的平穩還是能控制。

這世上能瞧出來他在裝睡的,除了爹娘,就只剩下那個非要去聖山裏面冒險的賽赫敕納了。

也不知他有沒有順利脫險,以及小狼和大白狼有沒有找到在聖山之巔的——雪昆狼群。

只盼小狼崽一切順利,下回——就算賽赫敕納在炕上給他折騰死,他也絕不會再答應這樣的要求了。

……

制造的一場雪崩,明顯讓極北草原的許多牧民都受到了驚嚇。他們當中大部分人,被斡羅部薩滿那麽一帶,就相信了狼主失德、聖山震怒此言。

每日出氈帳,就能看見朝著聖山跪拜、祈求騰格裏原諒草原的牧民。

科爾那欽本有心守在顧承宴身邊,但實在是諸事繁雜,只能又調撥了穆因過來、讓他照顧:

“若你安分守己,將來或許我還會重視那牙勒部,否則——你們部落就像是阿克尼特部一樣,在極北草原上流放一輩子吧。”

穆因哼了一聲,當面沒說什麽,等科爾那欽轉頭出去,他才不客氣地沖他背影啐了一口。

“師父,他走了。”穆因壓低聲音。

顧承宴等了一會兒才睜開眼睛,問了問穆因外面的情況,得知——斡羅部控制了整個草場。

聖山上的冰川已經停止了移動,老梅錄被斡羅部單獨看管,其他翟王也是聚在一起被逼著要擁護科爾那欽。

“在哪裏稱狼主,朝弋和科爾那欽兩人有分歧,”穆因語速飛快,“那小人想要回王庭、去庫裏臺,但朝弋覺得夜長夢多,要在這裏就稱狼主。”

經過這麽半日相處,顧承宴其實也看出來——斡羅·朝弋比科爾那欽要成熟穩重。

只是朝弋在血統上沒有先狼主的血脈,名不正言不順;而科爾那欽似乎非常執著於恢覆從前的草原秩序。

科爾那欽欣賞庫裏臺議事、眾多翟王公開選出狼主的合議、公正,卻反對沙彥缽薩仿照中原搞的那套稅法、官制。

總而言之,若說乞顏部、劄蘭臺部是靠近漢人,想要草原王庭變成和中原錦朝一樣的王朝統治。

那科爾那欽就是希望草原回到最古老的時候,百姓們逐水草而居,各部落憑借武力、實力說話。

想到這,顧承宴古怪一笑,“還挺矛盾的。”

“師父您還笑得出來?”穆因抓耳撓腮,“他要是決定在這兒稱狼主,可是號稱要娶您呢!”

顧承宴好笑,草原婚配沒有中原那般嚴苛,伯顏部的小葛琦能三嫁、四嫁,而且還有搶親習俗。

就算是兩人從小青梅竹馬、兩家人也是早早定下了婚約,只要半路上被搶走,這門婚事也是能得到騰格裏祝福的。

何況,草原舊俗還有一條,部落領袖去世後,他的兒子會繼承他的妻妾和領地,沒有兒子的就有兄弟叔伯來繼承。

顧承宴一開始按著中原漢人的慣性思維,只覺得戎狄不愧是北方的野蠻民族,寡廉鮮恥、有違人倫。

但後來仔細問過老梅錄,才知道這種繼承是要將自己的生母排除出去,並且也不是人人都會成婚。

有的繼承了父親的妻妾後,照樣是準備嫁妝歡喜地送她們出門;有的也當做自己的母親一般侍奉送終。

自然,也有利用父親的妻妾鞏固自己領地的。

總之草原無拘,有一套自己的道理,斷不是簡單用中原的禮義廉恥能解釋的。

顧承宴嘆氣,戳了戳穆因的腦袋,“這就由不得我了,不是要看你那‘好師娘’什麽時候出現麽?”

穆因唔了一聲,“那師父……你就不想點什麽法子麽?若是我、我師娘趕不過來呢?”

他哼哼兩聲,氣鼓鼓的強調了一遍:“我先聲明,我就認那一個師娘,不管您嫁娶幾次!”

顧承宴看著他,忍了半晌忍不住,別過頭去咬著手臂悶笑兩聲——小狼崽真是沒白疼他。

“得了,”顧承宴揉了一把穆因側紮小辮子的腦袋,“別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小狼崽他……”

穆因一臉求知若渴,以為顧承宴要說出什麽秘密。

結果顧承宴戲謔地捏了捏他的臉,吐出一句——“我們拉過鉤了,我相信他。”

穆因:“……”

完了。

完大蛋了。

他英明神武、算無遺策,從來運籌帷幄講究成事之穩重的師父,現在也變得跟師娘一樣了。

他瞪大眼睛搖搖頭,滿臉上寫著:師父你沒救了。

顧承宴被他這表情逗樂,正色正準備說什麽,就聽見了帳外傳來腳步聲,於是他對著穆因搖搖頭。

科爾那欽走進來時,臉上帶著幾分怒色。

——他沒能說服朝弋,兩人當著眾多翟王大吵一架,最終還是不古納惕翟王出來周旋,才沒有鬧得更難看。

朝弋認為夜長夢多,堅持要他在這裏就稱狼主。

但科爾那欽卻覺得自己這麽一做,豈非和沙彥缽薩沒有分別,都是用武力稱王。

“庫裏臺議事只是形式,”朝弋覺得他太過頑固,“你先當上狼主,之後牧民百姓如何評價你,不都看你的施政嘛?”

“若沒有庫裏臺議事,那這狼主位終歸不正!”

“那若是大家不投選你呢?!”朝弋忍不住,當著眾多翟王的面就喊出來。

科爾那欽噎了噎,最終瞪了一圈在座的翟王、甩手離開——他是先狼主僅剩的兒子,怎會有人不選他。

他負氣走出來,但朝弋明顯不想讓他就這麽離開,追出來攔住他,說他如今所做的和沙彥缽薩也沒有分別。

只不過沙彥缽薩在明,直接武力征服,而他們斡羅部是用計籌謀,名聲上或許好聽,但眾多翟王同樣不服。

若是科爾那欽掌握王庭後能做出些利民、惠民的好事,那自然不用愁百姓不服、民心不順。

兩人爭吵一番還是不歡而散,科爾那欽繞回來就看見顧承宴醒了,而且面色看起來還不錯。

他立刻換上一副笑臉,“大遏訖,你醒了?”

穆因覺得他笑得好恐怖,轉身就擋在了顧承宴身前,滿臉戒備和嫌惡。

顧承宴拍拍穆因,不想小孩摻和進來這些事,讓他出去,說自己也有些話想問問科爾那欽。

穆因這才不情不願地離開,還很大聲地喊了句:

“師父我就在外面,雖然我學藝不精,但是這麽近的距離闖進來一劍殺了奸賊,還是做得到的!”

顧承宴搖搖頭,目送小孩走出去。

科爾那欽不以為忤,反而還多看了穆因兩眼,“這小子還挺忠心的。”

他說完後,就大大咧咧坐到了床邊,上下打量顧承宴一眼後,“怎麽瞧著你,好像一點不難過?”

顧承宴斜了他一眼,反問道:“怎麽特勤想看我歇斯底裏、流淚涕零麽?”

科爾那欽想想了一下那個畫面,搖搖頭笑道:“不太美妙,還是算了吧。”

“不過——”

他又摸了摸下巴,審視地看向顧承宴,“你好冷靜,顧先生,你一直這麽冷靜的麽?或者,我該說你薄情?”

顧承宴挑眉看他,心裏只剩下小狼崽說的那句——烏烏,你可不能給我演砸了。

可他的表情都已經這樣了,總不好再裝出一副痛哭流涕的模樣,那樣不是顯得更假。

在心中轉了一番念頭,顧承宴側過身、沒給科爾那欽任何多餘的眼神,聲音也壓下來變冷:

“對你,自當如此。”

科爾那欽瞧著他冷漠的側顏,心裏那點懷疑瞬間煙消雲散,尤其是顧承宴一轉身,墨發就在他頸側的兩枚咬痕上搖晃。

瞧著那青紫交疊的痕跡落在白皙的頸側,科爾那欽心中發癢,剛想伸手,最後還是忍住了——

朝弋兄長說話是難聽,但卻有道理。

他們能脅迫住伯顏部一時,卻不能轄制他們一輩子,和小葛琦成婚之前,他還是不好太放肆。

反正賽赫敕納死了,顧承宴一個漢人,就算在中原如何強勢,在草原上還不是任由他搓扁捏圓。

何況——

他還知道顧承宴中毒的秘密。

科爾那欽炫耀地將外面的情況與顧承宴詳細說了說,又用貪婪的目光宣布:他會娶他。

饒是顧承宴經歷前世今生兩輩子,見過淩煋那樣露骨又邪獰的眼神,這會兒也被科爾那欽的目光看的渾身汗毛倒豎。

他回頭涼涼地看了科爾那欽一眼,然後拉高被子躺回到炕上,什麽都不想再跟科爾那欽說。

科爾那欽被他這反應逗得哈哈大笑,覺得自己這回做狼主十拿九穩,便心情愉悅地哼著歌離開。

剩下顧承宴在被中緩緩攥緊了袖口,內袋中是那瓶子他僅剩的藥,裏面的藥丸所剩無幾。

——若是賽赫敕納出了意外回不來,那他……

顧承宴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只盼自己是杞人憂天、關心則亂,小狼崽熟悉聖山,身邊還有聖山狼群,必定不會出事的。

……

科爾那欽又和朝弋吵了兩日,到歲末年終、臘月三十,他們總算是拿定了主意、各退一步:

朝弋同意科爾那欽到庫裏臺議事,但相應的,科爾那欽必須請出老梅錄、宣布代行狼主之職,並且立刻與伯顏·葛琦在這極北草原上成婚。

老梅錄不吃不喝兩天,科爾那欽派了許多與老人家相熟的老人去勸,甚至請動了伯顏部的幾位長老。

最後,老梅錄聽說是暫代,才勉強同意出來主持。

不過老人提出了條件,讓科爾那欽趁早施放各部翟王並派人上聖山搜尋:

“無論如何,他還是你的弟弟。”

科爾那欽想了想,滿口答應,搜尋是做給活著的人看的,那樣多的黑|火|藥加上聖山雪崩,他不相信賽赫敕納還能活命。

而那些翟王,就算他們現在傳出鷹訊讓部落的人過來救援,沒有了賽赫敕納這個狼主,他們又來援助什麽呢?

就算是原來的王庭兩部堅持要和他斡羅部死鬥到底,這裏是極北草原、距離西北草原很近,調兵遣將,怎麽也是他們斡羅部比較便利。

科爾那欽都同意後,老梅錄才顫顫巍巍走出了氈帳,讓牧民百姓們稍安勿躁,說他們會去找尋狼主:

“王庭之事,現在暫且由阿利施·科爾那欽代管,他也是先狼主的特勤,行三,可堪此大任。”

老梅錄服侍過前後三代的領主,他的年紀和威望,大可稱作草原上的第一哥利。

所以,老梅錄這麽一說後,一直惶恐、驚懼不安的百姓倒消停不少,每日也沒人跪在氈帳外祈福了。

見局勢穩定,斡羅部也開始操持起科爾那欽和小葛琦的婚事。

本來草原部族成婚是要送嫁的,但伯顏部不和其他部族交好,自己也是神神秘秘藏在極北草原深處,所以送嫁的步驟就被省略了。

而小葛琦來到極北草原,本就帶著許多嫁妝,不然也不會在科爾那欽要她出面行薩滿職權時,她就能穿上神袍出現。

其他布置的用物更是早早一應俱全,眾多翟王看著他們如此行徑,知道斡羅部籌謀也只能心中暗恨,表面上還要維持著那一點點的客套。

新的大紅色氈包紮起來,筵席和篝火也在草坪上布置起來,中軍帳頂上也拉起無數彩綢、經幡。

無論何種情況境遇,戎狄成婚都是大喜事。

而且科爾那欽現在又是暫代王庭一切事務的尊貴之人,將來可能就是草原的下一任狼主,附近的牧民百姓都不敢怠慢,紛紛上前幫忙、送上祝福。

科爾那欽恭恭敬敬帶上了賀禮到伯顏部翟王的帳中密探了小半個時辰,再出來,就高聲吆喝著讓人送彩綢絹緞到自己先前那個帳篷中。

顧承宴今日換了自己的一套衣衫:深色寬袍大袖、三匝腰封旁掛著一白劍,領口交疊帶有淺白絨毛。

外衫顧承宴先披上了鶴紋的大氅,風帽拉起來再裹上了賽赫敕納留給他的熊皮襖,袖中裝上最後一瓶藥。

穆因端著東西進來時,正好看見顧承宴在束發——

他素日懶散,長發多半用抹額隨便壓著,或者遂了小狼崽的意,讓他在腦後編了辮子。

今日穆因倒難得看見顧承宴將長發整齊地梳起來盤好,用了發簪、加了道冠。

道冠的形制青蓮出雲,穆因瞧著都覺得自家師父翩然若謫仙,通身帶有一股不凡的氣度。

顧承宴聽見腳步聲回頭,看見穆因端著一大盤子金銀首飾、紅綢、紅緞,眉頭微蹙:

“他……叫你拿來的?”

穆因撇撇嘴,告惡狀,“是唄,還說什麽我要是不拿,過一會兒就要我好看,還威脅說將來要給我的部族加稅。”

顧承宴走過來,瞧著那些金器冷哼一聲,接過盤子來就毫不猶豫地從氈帳門口擲了出去。

外頭有積雪,盤子飛出去也不會造成多大的聲響,但幾聲悶噗呲聲後,卻驚動了守在外面的斡羅勇士。

那些勇士腳步聲匆匆,看簾帳上的影子應當是在收拾地上打翻的東西,交頭接耳議論一番後,就有一人離開去稟報科爾那欽。

科爾那欽按著朝弋的說法,沒有一意孤行得罪伯顏翟王,他好聲好氣地與老人家商量——

除了迎娶小葛琦做他的正妻,他會繼承先狼主的妻妾和領地,顧承宴作為漢人遏訖,他也是要一起娶的。

“他是漢人,在中原受盡了委屈,後來到王庭,又被我阿塔放逐到極北草原上,若我不管他,必定……”

科爾那欽假惺惺長嘆一口氣,仿佛自己關心的是顧承宴的安危而不是他的皮相。

伯顏翟王一直沈默,等他說完了,才擡眸、表情冷淡,“我只希望,您能早些放我的孫兒、孫女回來。”

科爾那欽微微笑,“您說的哪裏話,葛琦小姐既然嫁給了我,她的兒女自然就是我的兒女。我會像朝弋兄長那樣,封他們為特勤和公主。”

“伯顏部族人丁雕零,自問比不上朝弋少爺,”伯顏翟王聲音更冷,“不堪如此榮耀加身。”

科爾那欽見他油鹽不進,便只是耐著性子道:“他們都好好的,您放心就是。”

伯顏翟王一直跪在帳內北方,神龕上是薩滿所制的先祖神面,他閉上眼睛、不再說話了。

科爾那欽勾了勾嘴角,起身離開伯顏翟王的氈帳,轉頭就吩咐人將那些紅綢、金器送給顧承宴。

顧承宴皮膚白,是草原女子都不能比美的白皙,紅色的衣衫穿在他身上一定好看得很。

但沒想到他正在試自己的狼主皮氅時,就聽得手下人來回稟,說顧承宴將他送過去的東西都丟了出來。

稟明情況的勇士怕挨罵,小心翼翼頭也不敢擡,但科爾那欽只是皺眉一瞬就笑容滿面,甚至還饒有興味地摸了摸下巴:

“真夠勁的,有趣。”

他擡手阻止了小勇士的繼續問話,只轉身放下身上的皮氅,“我親自去會會。”

說著,科爾那欽就徑直走回氈帳。

挑簾看見那般打扮的顧承宴,他還怔楞了一瞬,片刻後科爾那欽竟然擡手鼓起掌來——

“原來,這就是先生在中原的打扮麽?”

顧承宴沒轉身,只側首用眼角餘光不鹹不淡地瞥了他一眼。

“好看!當真好看,”科爾那欽上前來,繞到他面前上下一個放肆打量,“難怪中原皇帝對你念念不忘。”

他一時看癡了,忍不住想上手摸一摸顧承宴頸側的白色絨毛,那柔軟的手感,想必……

結果手才擡起來,還沒碰到那柔軟的絨毛一點兒尖,就聽見嗖地一聲,一柄利劍就搭上了他的頸項。

科爾那欽甚至都沒看清顧承宴是如何出的手,他後脊一涼,低頭看了一眼顧承宴手中的劍:

劍身通體素白,一看就知道是出自鐵脈山的上等白鐵,而且劍刃閃爍著森然幽光,劍身還隱約有暗銀色的蛇腹紋。

科爾那欽深吸一口氣,吞了口唾沫:“這……是乍萊歹的得意之作吧?”

顧承宴才懶得與他說一白劍的來歷,只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他擡起來的手,“特勤自重。”

科爾那欽噎了噎,最終放棄般舉起手後退。

退了兩步後,又看著顧承宴嗤笑一聲,“我說,再過小半個時辰你就要嫁給我了,搞這些有意思麽?”

顧承宴沒說話,垂眸看了會兒一白劍,手中挽了個劍花、還劍入鞘,“天意難測,特勤。”

科爾那欽挑挑眉。

穆因在旁抱臂,也哼笑一聲,“是啊,天心多變,不到最後一刻,什麽都說不準的。”

科爾那欽心頭一跳,但轉念又覺得不可能,只覺這師徒倆是負隅頑抗、逞口舌之快:

“好好好,那我就等著看嘍——”

他笑著,在門口看著顧承宴微微鞠躬,右手舉起來在半空中畫了個圈,才放到自己腰腹上。

這是戎狄篝火會上男子邀請女子跳舞的手勢,也可以在平日裏用來男女之間行禮。

穆因當場就急了眼,跳起來指著科爾那欽:“你——!”

科爾那欽看都沒看他,得意洋洋地離開了氈帳。

“穆因!”顧承宴從後叫住他,搖搖頭示意他不要節外生枝——他們按捺性子等,等最後一刻來到。

戎狄的婚典無定時,有的和中原人一樣定在黃昏時分,有的卻是在白天、晌午舉行。

草原廣袤,再加上送親、迎親的道路上變數多,還要算上被搶親的可能性,所以婚時大多由薩滿定。

只需在定下的吉時接到新人開宴,便算是吉婚。

斡羅部薩滿給科爾那欽定下的吉時在黃昏時分,也是為了方便部族和附近的百姓準備。

等外面的歌舞聲響起,斡羅部的十餘個精銳勇士才一齊湧進來,戒備森嚴地看著顧承宴,請他出去。

顧承宴和穆因對視一眼,面無表情地走了出去,然後就險些被外面炫目的大簇篝火晃了眼。

——這哪裏是婚典,說是燃燈節也不為過,中央的篝火少說跟雪山別院一般大小了。

顧承宴皺了皺眉,都說草原畏火。

戎狄對待火的態度,也是十分慎重,素日裏不許放燈,更不像中原那樣會放炮、點煙花。

只有在燃燈節的時候,他們才會紮索羅柱,一起引燃大簇的篝火。

穆因的感情比他直接,“勞民傷財。”

斡羅部勇士當即皺眉回頭,瞪了穆因一眼,警告他嘴巴裏放幹凈些。

但穆因說的明顯是實話,眼下是冬日,本來幹柴就不好找,要堆出那麽多、那麽大的篝火……

即便有了幹柴,還要將篝火下土地上的積雪清理幹凈,不然雪化起來容易打濕木柴,還會讓篝火點燃一半就熄滅——這會被視為不祥之兆。

科爾那欽大約是這輩子都在期盼這一時、這一刻,雖說不是當上了狼主,但卻也相差不離。

於是耗費大量人力物力準備了篝火、筵席,即便是黃昏,那熊熊燃燒的火焰也將這一整片的草場都照亮了。

雖說是喜宴,斡羅部的勇士也都在腰間系上了紅綢,但大多人臉上神情肅穆,反而像是要打仗一般。

顧承宴遠遠看見了換上了一身絳色衣袍的老梅錄,還有其他各部翟王,他們的臉色都說不上好看。

在場眾人裏,或許只有科爾那欽是真正在發自肺腑地開心,就連一身紅裝的小葛琦都冷著臉、不見半點愉悅。

斡羅部的薩滿瞧見顧承宴過來,老人堆起笑臉對他鞠躬,道了一句:“第二遏訖到了。”

顧承宴看著他,沒說話。

老人眨眨眼,似乎也不敢和他對視,轉過頭來躬身引著他上座——一個位於主座右手的位置。

與之相對的左手邊,則是身披紅色氈毯、手中拿著羽毛扇,頭上帶了滿頭金飾的小葛琦。

顧承宴沒說什麽,邁步走過去。

見他沒有發作,老薩滿和跟著的斡羅勇士都稍稍松了一口氣,這才去請科爾那欽。

今日的科爾那欽換上了一套華麗的是深紅色氈袍,胸前掛著鑲嵌有紅寶石、瑪瑙的一串金飾。

氈袍之外,還披著黑熊皮襖,頭上戴了翻皮尖頂的圓帽,帽正的位置還用鏤空的金飾嵌了顆碧玉石。

就連他腳上踩著的一雙黑地皮靴,靴面上也用金線繡了祥雲紋,而腰上挎著的獵刀,更是波斯制式——金鞘、嵌滿珍珠和寶石。

顧承宴只看一眼,就覺得炫目刺眼,還有些像——鄉下土財主開席,什麽家財都要穿在身上顯擺。

他輕咳一聲低頭,卻無意用眼角餘光瞥到小葛琦翻了個白眼,似乎也十分瞧不上科爾那欽這身打扮。

顧承宴挑挑眉,之前,他從未細想斡羅部和伯顏部的這場聯姻,本以為是伯顏部攀附權貴,如今一看……

似乎他們也有難言之隱,小葛琦看著也不像是那麽喜歡科爾那欽。

那麽……

他正在想著,草場上卻突然傳來一陣熱烈的掌聲打斷了他的思緒,顧承宴回頭,發現科爾那欽正大步走過來。

小葛琦撇撇嘴,端著酒碗起身,而旁邊的斡羅薩滿也適時低聲提醒:“那、那什麽,遏訖,您得起身。”

他這不提醒還好,一提醒,眾人的目光就都落到顧承宴身上,就連老梅錄都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

科爾那欽卻不生氣,將酒碗換到左手上,伸出右手遞給顧承宴,還替他向眾人解釋:

“他身子不好,一時起不來身也是有的。”

顧承宴的眉頭壓低,強忍住心裏的不適,沒去握科爾那欽那只手,自己利落地翻身站起來。

只是,他剛準備彎腰去拿桌上的酒碗,就聽見了一聲響亮的狼嚎——

“狼?”

“是狼?怎麽會有狼?!”

一開始是一聲,緊接著是一浪高過一浪的群狼嘶吼,牧民百姓們從沒聽過這麽大的狼吼聲,驚訝又害怕地挨擠在一處。

還有一兩人擡頭,看看今日的月相——上弦月,絕不是滿月之相,哪裏會有這麽多的狼。

“不要慌!”朝弋算是這群人當中最冷靜的,他指了指那些篝火,“我們這裏有火,狼群怕火,不會過……”

可惜,他的話才說了一半,剛才還明亮環繞在筵席附近的篝火就噗呲驟然被熄滅了一簇。

朝弋陡然變了臉色,眼珠一轉後就猛然看向了準備這一切的老梅錄。

老人臉上沒有表情,卻緩緩攏起雙袖。

“不過一些畜生罷了,”科爾那欽一點不怕,丟下酒碗,“來多少殺多少便是了,給我拿起弓!”

斡羅部的勇士本來都聽了號令,那邊卻忽然有一個牧民尖叫起來——

“是白狼!是聖山白狼!”

“是騰格裏的使者,是神狼!”

一簇簇的熄滅的火光下,僅剩中間那一叢巨大的篝火,火光搖曳中,隱約映照出來好幾頭雪白毛色的狼。

科爾那欽見過草原狼,但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白狼,他一時怔楞來不及反應。

那些斡羅部的勇士卻駭然地放下了弓箭,紛紛匍匐著跪倒在地——聖山白狼是神明的使者,不能殺。

朝弋隱約覺得哪裏不對勁,正準備回頭吩咐人去調集兵馬,就聽見了更大、更響的狼嚎聲傳來。

數以百計的雪山狼從四面八方湧過來,將整個設宴的圈圍團團圍住,它們的個頭有大有小,身上的毛色卻都是一樣的純白無暇。

牧民百姓戒備而慌亂地看著身邊的狼,它們黃色、綠色甚至是藍色的眼瞳,在黑夜中閃著幽光。

這時候,本來團團圍著筵席的狼群忽然都停下了嘶吼,一頭頭收起尖牙利爪原地坐下來。

它們都整齊地轉身朝向北方、朝向科爾那欽他們所在主席的背後——聖山的方向整齊地長嚎起來。

響亮又整齊的狼吼聲像是迎接君王降世、勝將凱旋的號角,科爾那欽心頭一驚,回頭就看見了一頭巨大的雪山狼,正緩慢地從漆黑一片的樺樹林中走出。

那頭雪山狼身邊,還有一頭身量也不算小的草原狼,隨著它們慢慢走出來的,還有少說在十數頭的雪山狼。

皎潔月光照耀下,巨大的白狼終於走出了樺樹林的黑暗,一個頭發卷曲蓬松、眼眸深藍色的男人騎坐在白狼背後。

他神態慵懶,清淺的白色月光灑在他的身上,像是給他整個人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銀紗。

唯一的棕熊皮襖留給了顧承宴,賽赫敕納身上就穿了一件深藍色氈袍,翻過來的白色毛領隨著白狼的移動在風中搖晃。

白狼馱著他一步步走過來,它們身後的狼群也漸漸從林中走出,除了雪山狼,還有很多草原狼。

它們大小不一,但眼神都同樣堅定,如同護送著真正君王還朝的忠臣,列陣送著狼王降臨。

“……是主上!”

“是主上,他沒有死!”

牧民們熱淚盈眶,幾位翟王也駭然地看著賽赫敕納,眼神從驚訝到感動最後變成了心悅誠服。

許多人都在瞬間忘記了身後齜牙的兇猛野獸,目光一瞬不瞬地看向了賽赫敕納和巨大的白狼。

就連許多斡羅部勇士,都下意識丟掉了手中的弓箭和兵刃,表情極其震撼。

大白狼馱著賽赫敕納款步走到了氈帳前,而圍在周圍的狼群也終於停止了嚎叫,紛紛起身趴下、伸長了前腿對大白狼和賽赫敕納的到來宣誓忠誠。

看見這樣的一幕,饒是科爾那欽都被震撼住。

而在場諸人中,老梅錄看著騎在白狼上的賽赫敕納,嘴唇抖了抖,突然老淚縱橫——

他一直站在主桌旁的三層高臺上,這會兒快步走下來,突然撲通朝著賽赫敕納拜下:

“老奴,恭迎狼主歸來!”

他這麽一說,其他幾部的翟王也跟著起身,紛紛行了戎狄的跪拜大禮,“臣等,恭迎狼主!”

有他們帶頭,牧民百姓們更是整整齊齊地拜下去,剛才還坐在筵席上準備慶賀婚典的人,如今都全部趴伏在地。

甚至是斡羅部的許多勇士,都已經跟著跪倒在地。

朝弋看著賽赫敕納,臉上的表情變得很是扭曲,而科爾那欽也咬緊了牙,突然哢嚓一聲捏碎了手中碗。

這一點響聲讓賽赫敕納回頭,但他根本沒看科爾那欽,只是一躍從白狼身上跳下來、朝顧承宴走去。

他伸出手,藍色眼眸明亮璀璨,唇瓣掛起融融梨渦,“烏烏。”

顧承宴根本沒猶豫,就抓住了他的手,然後人就被他一把拉出了坐席,抱著走下了階梯。

顧承宴甫一落地,小草原狼就一刻都等不了地湊過去拱了拱他的腿,揚起腦袋要他摸摸。

大白狼也甩了甩尾巴,親昵地靠到了顧承宴身上。

顧承宴沒有厚此薄彼,都挨個揉了揉狼狼們的腦袋,然後才轉向賽赫敕納,將他的小狼崽上下一個打量。

賽赫敕納很坦然,笑著張開雙臂讓他看。

檢查過人沒事後,顧承宴才撲過去,狠狠揪住了他的前襟,踮起腳尖湊上去,重重咬他唇瓣一下。

“……唔?”賽赫敕納吃痛。

顧承宴的眼眶卻紅了,攥緊他前襟的手指微微顫抖,出口的聲音都有些哽咽:“……你來晚了。”

賽赫敕納本想解釋,他沒有來遲,找到雪昆的狼群還是費了他們一番工夫。

但一看漂亮烏烏委屈得都快哭了,他連忙摟緊顧承宴的腰,當眾啄吻了他兩口,“烏烏不哭,都怪我。”

顧承宴皺了皺鼻子,惡狠狠瞪他一眼,卻一不小心沒控制好,眼角的淚珠終於滑落。

不等他擡手擦,賽赫敕納就湊過去舔吮掉那顆晶瑩剔透的小珍珠,他笑著將顧承宴的腦袋摁到自己懷裏。

等人的情緒平穩了,才牽著顧承宴一起轉身,在狼群的環繞中,隔著篝火看向科爾那欽。

而今日此刻,銀色月輝下,看著相擁而立的狼主和大遏訖,所有的翟王、草原的牧民心中都只想到了那個讖言、想到了老薩滿留下的那句骨蔔:

——會有南來之人,帶領他們找到真正的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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